“我是无罪释放。”赵作海好几次把释放证摆到胸口,指着证说:“你们看,你们看,最高法院,无罪释放。”
看完了,他小心翼翼地把证叠起来。有人拿去拍照,他伸着脖子,眼睛不眨,一刻都不离开那张证。
赵作海背微驼,看人时眼神总有点紧张。
他的哭总是突如其来,哭声从喉咙里咳出来。不到一天,他哭了七八次。最厉害的一次,是说起儿子到监狱看他,没有叫一声爸。
他愿意提到自己曾经挨打,说到激动处,站起来缩着身子和手,演示着怎么被铐在凳子上、怎么被打。
他不愿意提追责。他总说,“我不懂,那是公家的事情,公家说怎样就怎样。”
公家的人来慰问他,他会恭恭敬敬地站起来,手贴着裤缝,鞠一个躬,90度。
被打,生不如死
新京报:现在感觉身体怎么样?
赵作海:一入狱开始,头总是嗡嗡地叫,叫的常睡不着觉,这都是当时审讯时候落下的毛病,打的。
新京报:你当时在派出所两天,在县公安局一个多月,在哪里挨打了?
赵作海:都挨打了。在刑警队挨打最厉害。
新京报:你还记得当时怎么打你吗?
赵作海:拳打脚踢,从抓走那天就开始打。你看我头上的伤,这是用枪头打的,留下了疤。他们用擀面杖一样的小棍敲我的脑袋,一直敲一直敲,敲的头发晕。他们还在我头上放鞭炮。我被铐在板凳腿上,头晕乎乎的时候,他们就把一个一个的鞭炮放在我头上,点着了,炸我的头。
新京报:疼吗?
赵作海:直接放头上咋不疼呢。炸一下炸一下的,让你没法睡觉。他们还用开水兑上啥药给我喝,一喝就不知道了。用脚跺我,我动不了,连站都站不起来。
新京报:能睡觉吗?
赵作海:铐在板凳上,那三十多天都不让你睡觉。
新京报:受得了吗?
赵作海:受不了咋办啊?他叫你死,你就该死。当时刑警队一个人跟我说,你不招,开个小车拉你出去,站在车门我一脚把你跺下去,然后给你一枪,我就说你逃跑了。当时打的我真是,活着不如死,叫我咋说我咋说。
真是搁不住(受不了)打得狠。我就跟你们说,这么打你们,你们也要承认。你说秦香莲可是个好人,那她为啥招供,还不是打得狠。一天两天,三天,五天,搁不住时间长。再硬也招不住。
我后来说,不要打了,你让我说啥我说啥。
新京报:你的口供都是他们让你说的?
赵作海:他们教我说的。他对我说啥样啥样,我就开始重复,我一重复,他就说是我说的了。怎么打死赵振裳,都是他们教我的。说得不对就打。
新京报:在你的口供里,尸体在哪里,有两次供述,一次说是扔到河里了,一次说埋了,这也是他们教的?
赵作海:我胡乱说的,都是假的。他们问我,尸体弄哪里去了,我打得受不了,就胡乱说。
新京报:当时打你的人都是谁,几个人?
赵作海:四五个人。是谁我都忘了,12年了,其中一个主要的(当时)30来岁。
冤枉,我是有口难言
新京报:这么多年,想起这件事,你觉得自己冤枉吗?
赵作海:能不想吗?我冤枉啊。我脑子里转圈想着这个事情。我知道冤,冤有什么办法?墙倒一路都歪。你说没杀人,他们说你没杀,咋进来公安局了?所有人都不相信我,不相信还打我,说是我杀的。都说是你杀的,没人相信。
新京报:你在法庭上说过冤枉吗?
赵作海:我敢说吗?我说了他们再打我怎么办。别说那时候,就是前几天,我们监狱里的干部,因为这个事情来重新问我,我都不敢说。我害怕。后来干部非问我,他说你说实话吧,不说实话,你还想不想出去了。我才一五一十地说了,那是刑讯逼供,屈打成招。
新京报:你提出过一次申诉,后来放弃了?
赵作海:我到了监狱里面,监狱里对我很照顾,我想减减刑,我就出去了。就没申诉。我也不会写申诉。我还想,如果申诉出去了,弄不好人家再打我咋办。不敢想翻案,没啥指望了。
新京报:和亲友提到过冤枉这回事吗?
赵作海:没有。谁也没提过。我是哑巴吃黄连,有口难言。家里谁我也不敢说。
新京报:你在心里从未承认过?
赵作海:我从来没有在心里承认。那时候,法院的档案上给我写的是认定。啥叫认定?比如,我偷了菜,别人说我偷了,我没偷。别人说就是你偷的,这是认定。但我心里从来没有服过。
新京报:这些年在监狱里想的最多的是什么?
赵作海:我就想着减减刑,早点出来。这次如果我不回来,我又该减刑了。
新京报:想过赵振裳回村里吗?
赵作海:我不敢想。
新京报:如果赵振裳没有回来,你算着自己什么时候能出来?
赵作海:70岁,70岁我就能出来了。
新京报:想过那时候出来的生活吗?
赵作海:我想着,我出来要捡捡破烂,做点小生意,还要生活。
新京报:没有想到能这么快出来吧?
赵作海:我都没想过我能活,没想到能混到这一步。
新京报:你希望那些打你的人给你道歉吗?
赵作海:道歉不道歉的无所谓了,打罢了再道歉,也没有啥意思,你原来的疼也不能揭下来。
狱中,蒙着被子哭
新京报:你在监狱里的生活是什么样的?
赵作海:我在监狱里主要就是打扫卫生,在服装厂叠个衣服。我年纪大了,人家也不指望我,能干多少就干多少。后来,监狱照顾我,还让我当管理人员,管几百个人。干活累了,往那一坐,看着谁不干活,就能管管。监狱人很照顾我,其他人还没吃饭,我就能去吃饭,年龄大了。不挨打,说了还能算,我在里面也就不想啥了。
新京报:每个月有生活费吗?
赵作海:有6块钱,我也花不着,我都攒起来,我想着出去还需要钱,现在物价这么贵。
新京报:在监狱里是不是盼着出来?
赵作海:我是数着日子过,进来多少天,还有多少天能出去,一天一天算。
新京报:在监狱里最想谁?
赵作海:想儿子女儿,想家。
新京报:在监狱里会做梦想起以前的事吗?
赵作海:做梦都是梦见孩子去了。一做梦,就梦见孩子来了。我心里难受。我屈打成招,我不是冤的狠吗?
新京报:想到这些会哭吗?
赵作海:我哭,都蒙在被子里哭,不出声,被子都被我哭湿了。
新京报:孩子去看过你吗?
赵作海:二儿子去年看过一次。可是,他见到我没言语一声,一句爸都没叫。从来到走,没说一句爸。我急得,我心里特别难受。他恨我。你说我的孩子都不叫我了,我不是个孬人吗?他这么来看我,还不如不来,来了我心里更难受。
新京报:孩子怨你?
赵作海:我出了这事,妻子走了,家里没人了,孩子连学都上不成,满处要饭。我挨打,孩子受了很多苦。
新京报:在监狱里听到赵振裳回来的消息,什么感受?
赵作海:我哭了,我恨不得能一下子坐在地上。
新京报:想的最多的是什么?
赵作海:想到我被冤枉这么多年,我生气,悲伤。我也知道自己快被放出来了。
现在,我相信法律了
新京报:你知道妻子改嫁了吗?
赵作海:我知道,我也理解。我判了刑,连自己也养活不了了。我因为这个事情,是妻离子散,家破人亡。我心里掉泪了,真是这八个字。
新京报:儿子知道你出来了吗?
赵作海:他知道了。他在外地打工,看报纸了。他跟我说要回来看我。现在,我连住的地方都没有,他回来也没用。再说,他打工回来,人家不给他工钱。
新京报:对以后有什么打算吗?
赵作海:还是想做个小生意,贩个青菜卖,我以前就干这个。房子啥的,要弄弄,给儿子们成个家。
新京报:听说家里的坟被挖了?
赵作海:公安当时让我说尸体藏在哪里,我实在被打的不行,就说在坟里。他们把我父母和兄弟的坟都挖了。我要给父母重新修个坟。
新京报:对赔偿金有什么想法?
赵作海:我觉得不能低于150万。我是按照国家的标准,我不会算,别人给我算的。盖房子,给儿子娶媳妇,我还要养老。
新京报:有没有想过追究相关负责人的责任?
赵作海:那是公家的事情。国家说他不行,他就不行,我说不行,也没用。我以前还是个劳改犯呢。
新京报:出来后觉得外面变化大吗?
赵作海:变化大,真是不敢想。土房也变成楼了,路我也找不着了。
新京报:你恨赵振裳吗?
赵作海:啥叫恨,啥叫不恨。我也不能知法犯法了,骂他打他都不行。
新京报:你现在相信法律吗?
赵作海:我是老百姓,以前不知道啥是法律。现在经过这次,我相信法律了。
新京报:以前大家说你脾气比较大,现在呢?
赵作海:我现在还有啥脾气,经过这个事,啥脾气也磨没了。
新京报:到现在,你最高兴的时候是什么时候?
赵作海:最高兴的就是说让我出来,那个时候最高兴。这个事情最悲惨,也最高兴。
新京报:为什么?
赵作海:这个事情是悲惨的。但是现在人回来了,知道我是被冤枉了,这也是最高兴的时候。所以说,最悲惨,最高兴。
来源:新京报